太行山南麓的晨雾未散,发鸠山的轮廓在淡青色天幕下渐次清晰。山麓之下,灵湫庙古旧的飞檐斗拱刺破雾霭,静默如一位打坐千年的老者,守候着一段融入山河的古老记忆。

  

2025年10月,“探源中华文明寻迹山西神话”采访团来到山西长治长子县。此时,发鸠山上柘木的叶子已经染上一层浅黄,风掠过林间,能听见叶片与枝干摩擦的沙沙声,混着山坳里浊漳河源头的泉水声。这里是精卫神话的发源地,每一寸风物都讲述着千年的故事,从山巅的黄姑坟到山脚的灵湫庙,从潺潺的泉眼到田垄间的浊漳河水,都在默默诉说着炎帝少女的故事……


摄制:山西晚报·山河+记者 杜金栋 张琪 张舒敏 王勇  联合摄制:晋城市叁端文化传媒有限公司


敕封灵湫
漳源碧水映帝女


浊漳南源的清泉潺潺穿林,河水从发鸠山的山涧流出,穿过房山村,向东灌溉着上党平原的万顷良田。灵湫庙枕着水光山色,就藏在长子县石哲镇房头村的山坳间。这座始建于宋代的古刹,原名泉神庙,因北宋政和元年祈雨灵验,宋徽宗御笔赐额“灵湫”,自此便以敕封之名,承载起千年神话与万民祈愿,成为长子古八景“漳源泻碧”的核心秘境。

  

庙前的碑刻记述了彼时灵湫庙的建筑规模、内外布局以及庙宇周边的地理情况。庙宇古建专家根据此碑的记载,复原了如今的灵湫庙。整组建筑坐西向东,背依松峰,南临山谷,庙前八角琉璃井为浊漳河源头。主体建筑为重檐歇山式西大殿,殿前乐台之上是献殿,南北两侧为广生祠、府君殿及厢房,倒座跨门戏楼与大殿相对,戏楼东出为灵湫庙山门。


长子县石哲镇房头村灵湫庙。

  

灵湫庙内,仿宋重修的殿宇透着古朴典雅,重檐歇山顶覆着灰陶瓦,宋式“副阶周匝”的廊柱擎起光阴,柱础上的雕花虽经风雨磨洗,仍能窥见当年的精湛工艺。正殿神坛之上,女娃(精卫化身)居中而坐,母亲桑水氏与姐姐瑶姬分列两侧。

  

庙内现存的十余通宋至民国碑刻,是时光留下的珍贵笺卷。南碑廊嵌着的《鸠山题咏》碑尤为夺目,五首诗词配五种书体,楷书端凝、行书流畅、篆书古朴、隶书庄重、草书飞动,将文人墨客的山河之叹与敬神之心镌刻得入石三分。其余碑刻则翔实记录着历代官民祈雨的史实,字里行间满是“神主之,庙貌甚古,水旱祈祷无不应验”的虔诚,也印证着灵湫庙从民间祠宇到官方祀典的变迁。

  

灵湫庙门前泉水汩汩,这是浊漳河南源的起点,传说也是女娃化鸟处。泉眼涌出的不仅是滋养上党的活水,更是精卫神话的源头。每逢农历三月十八的庙会,当地百姓齐聚于此,献供、唱戏、祈福,房头村家家户户支灶待客,香火与炊烟缠绕山间,延续着“灵湫佑民”的千年约定。历经岁月风霜的灵湫庙早已不是一座单纯的古刹,而是藏在发鸠山下的文化图腾,让神话有了可感的温度,让岁月有了可溯的印记,在浊漳河的日夜流淌中,静静守护着一方水土的安宁与期盼。

  

从灵湫庙往发鸠山上走,大约一个小时就能到黄姑坟。这是一座石雕墓室,传说是女娃的陵墓。墓室坐东南朝西北,用砂岩砌成,前有墓道,两侧有小耳室,后室的额石上刻着“藏真”二字。墓旁有几棵老松,枝干向墓室倾斜,像是在守护着这座传说中的帝女墓。


浊漳河源头。


其状如乌
中国的图腾鸟和始祖鸟


“又北二百里,曰发鸠之山,其上多柘木。有鸟焉,其状如乌,文首、白喙、赤足,名曰精卫,其鸣自詨。是炎帝之少女,名曰女娃。女娃游于东海,溺而不返,故为精卫。常衔西山之木石,以堙于东海。漳水出焉,东流注于河。”——《山海经·北山经》

  

这段不足百字的记载,如同一个蕴藏着巨大能量的文化胚胎,在华夏文明的母体中孕育生长。它为中国神话留下了一个极其悲壮而动人的意象:一只渺小的鸟儿,以微不足道的身躯,向浩瀚的水域发起永恒的挑战。这份源自生命本初的悲愤与不屈,触动了一代又一代国人心中最敏感的琴弦。

  

长子县当地学者张宇飞在解释这段文字的时候说,“其状如乌”——精卫鸟为什么长得像乌鸦?乌鸦在一般人的印象中好像不漂亮,叫声也不好听,样子也不好看。为什么这么重要的一只鸟会长成乌鸦的样子?因为后面还有一句话,她是炎帝之少女。炎,火焰,古代也指太阳的光芒,所以,太阳的温度叫炎热。炎帝是中国古代的太阳神之一,太阳神的女儿就是太阳鸟,“其状如乌”隐含着它是一只太阳鸟。

  

更具丰富文化内涵的是,这只太阳鸟的颜色。张宇飞说,“乌”“白”“赤”,为什么是这三种颜色?夏朝尚黑,商朝尚白,周朝尚赤,夏商周崇拜的三种颜色都在精卫鸟身上汇聚了。所以,这只精卫鸟飞下去以后,就成了后来的玄鸟,成了商朝的始祖,也就是后来朱雀和凤凰的原型。


灵湫庙献殿。

  

在张宇飞看来,精卫填海是中国的起始神话,精卫鸟则是中国的图腾鸟和始祖鸟。在长子县,精卫填海的神话远不止于书斋里的研究与咏叹。它如同一条地下的暗河,渗透进这片土地的每一寸肌理,流淌在每一个乡民的血液里。为何一则上古神话能在此地拥有如此蓬勃的生命力?“精卫填海的神话,最初应该是先民们认识世界的产物。”张宇飞解释道,“它集中反映了先民们对征服自然的渴望、对人类死后灵魂归属问题的探究、对鸟图腾和太阳的崇拜,乃至对上古巫术活动的朦胧记忆。”这是一个民族童年时期对宇宙万物的瑰丽想象与哲学思考。

  

更重要的是现实生存需求的驱动。在灵湫庙的壁画中,有一幅充满奇幻色彩的《白鸠预警图》:女娃化作精卫后,侍女手擎白鸠立于漳水之畔,白鸠展翅欲鸣,据《山西通志》记载,这只神鸟的鸣叫能预警漳水涨落,是灵湫庙“护佑一方水利”的象征。最引人注目的是《官民祈雨图》,画面中官员身着素服,乡民手持香烛,在庙前跪拜祈雨,雨师、雷公、电母等道教神祇在云端现身,行云布雨的场景气势恢宏。这幅壁画的细节与庙内乾隆五年《重金圣像碑》中“岁旱祷雨,屡有奇应”的记载高度契合,成为晋东南祈雨文化的直观呈现。

  

长子县的精卫信仰,深刻地反映了农耕时代人们面对最严峻挑战——旱灾时,对于降雨的迫切渴望。当理性手段无法解决问题时,人们便将希望寄托于超自然力量。对精卫的“有祷辄应”恰恰体现了古人“天人合一”“万物有灵”的宇宙观和世界运行逻辑。

  

于是,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,精卫完成了一次惊人也顺理成章的嬗变——从一个悲情壮烈的文学形象,沉潜为一方百姓顶礼膜拜的民间信仰对象,一位“屡屡显灵”的“雨神”和护佑乡梓的“娘娘”。


灵湫庙内的历代碑刻。


地理锚点
神话在现实中的故乡


为什么精卫填海这则神话,会如此牢固地与长子县绑定在一起?山西省三晋文化研究会副会长冯潞认为,答案首先在于地理的惊人契合。

  

冯潞说,神话并非先民无端的遐想。神话是人类早期文明的活态记忆,是刻录着一个民族精神基因、文化特质与价值取向的古老密码。西晋学者郭璞在为《山海经》作注时,明确指出“发鸠山,今在上党郡长子县西”。北宋官修《太平御览》“发鸠山”条也记载:“山海经曰‘上党发鸠山,多柘木……’”此说与《山海经》原文小异,却再次强调了“发鸠之山”位于上党的事实。“长子县的发鸠山,可以说是晋东南的一个‘水龙头’。”冯潞进一步解释说,“它是浊漳河的出发地,又是精卫填海这个神话故事的所在地。”他指出,地质环境与神话传说之间,存在着深刻的内在联系。

  

一个最引人深思的问题是:神话中反复提及的“东海”,为何会出现在山西这片深居内陆、远离海洋的高地?

  

冯潞从地质学的角度给出了解答。他认为,太岳山主体形成的基岩,距今已有5亿年到2.5亿年历史。紧邻它的长治盆地,是山西六大盆地中最年轻的,形成于约530万年前。介于两者之间的发鸠山,作为太岳山的一个支脉,正处于前沿位置。这种特殊的地质构造,造就了长子县典型的阶梯状三级地貌:基岩山区、丘陵、平原。西高东低的地势,加上发鸠山作为浊漳河源头的水文条件,极易形成洪水泛滥。“因此,‘精卫填海’里的‘东海’,可能就在长子县。”冯潞推测道,“‘东海’很可能指的就是古漳河在下游形成的广阔泛滥区,也可能是长治盆地在特定季节形成的汪洋。”对于先民而言,那片望不到边际、吞噬生命的“大水”,就是一片充满威慑力与神秘感的“东海”。同样,神话中频繁出现的“西山之木石”,冯潞认为也可能与发鸠山地区存在的、距今约2.5亿年的硅化木化石有关。这些古老的树木化石,为先民的想象提供了现实的物质依托。原长治县志办公室主任崔外仁也认为,根据大量史书记载,神话中的“东海”离长子县很近,很可能就是境内一块低洼地带形成的广大水域。

  

张宇飞认为,精卫是“炎帝之少女”,正好与晋东南地区深厚的炎帝文化背景无缝对接。在长子县城不远处的羊头山神农庙遗址上,神农泉、神农井及五谷畦等大量史迹与传说,共同构筑了“炎帝神农氏在上党”的民间记忆体系。既然华夏农耕文明始祖的炎帝在此区域活动,那么他的小女儿女娃的故事发生于此,便是顺理成章之事。

  

这些线索紧密地交织在一起,将一则看似缥缈的上古神话,牢牢地锚定在长子县这片厚重的大地上。长子县因此也成为名副其实、当之无愧的“精卫之乡”。


灵湫庙正殿,正中的是“三圣公主”女娃。


三圣公主
民间叙事的积累与创造


话说女娃戏春水,层层碧波映蓝天,突见风起浪涛涌,电闪雷鸣天地暗,浪卷沉尸如草芥,哭声喊声倍凄惨,一条黑龙腾浪起,波涛滚滚遮日寒,女娃一见肝火动,要拉黑龙上九天,玉帝面前评评理,天规天条难容宽……

  

在今天的长子鼓书《精卫填海》中,精卫的抗争对象更加具体,精卫不是“溺亡东海”,而是和一条黑龙“大战三百回”之后殒命。无论剧情如何升级演绎,精卫的神话故事始终与水密切相关。灵湫庙内,一块刻于北宋政和元年(公元1111年)的石碑,就记录了一次决定精卫命运走向“灵验”的关键事件。

  

碑文记载,那年自春至夏,长子县滴雨未落。夏苗尽皆枯槁,秋种毫无希望,人心惶惶,社会动荡。县令王大定在多方祈祷无果后,率领僚属与百姓,前往发鸠山下的祠庙,向这位本土的神灵虔诚祈祷。结果,“未二日雨,合境沾足”。这场拯救了万千生灵的及时雨,不仅缓解了旱情,也彻底奠定了精卫作为长子县“雨神”的地位。

  

此后,王大定将此事作为祥瑞,奏报朝廷。宋徽宗赵佶遂敕封该庙为“灵湫庙”。这意味着精卫信仰从自发的、地方性的民间祭祀,一跃进入国家正祀的序列,被赋予官方的合法性。自此,从北宋至清末的近八百年间,灵湫庙屡次得到官方资助与民间捐修,香火绵延不绝,精卫作为“雨神”的身份也日益稳固。

  

走进灵湫庙,游客会看到一个饶有趣味的现象:大殿中供奉的不是一尊独立的神像,而是三尊容貌相似、并坐的女神。居中而坐的便是当地俗称的“三圣公主”或“三奶奶”,而这位“三圣公主”就是精卫。

  

在长子县的寻访中,“三个奶奶争位”的故事流传最广,也最为乡民所乐道。今年56岁的赵彩玲,在房头村灵湫庙已守庙十年。她回忆道,大概六七岁其刚记事时,听到的第一个故事就是“三个奶奶争位”,讲述者是她早已过世多年的姥爷。姥爷告诉她,庙里供奉的三尊女神,居中者是炎帝的女儿女娃,也就是精卫,两边分别是女娃的姐姐和母亲。为什么是年纪最小的女娃,位居正中呢?

  

传说,母女三人平日最爱微服私访,体察民情。一次,她们在女娃母亲的娘家多住了几日,回程时,三人商定:谁先回到灵湫庙,谁就坐正中的主位。母亲选了一匹高头大马,大姐选了一头健壮的骡子,而女娃只有一头瘦小的毛驴。三人一路同行,有说有笑。快到灵湫庙时,母亲因长途跋涉,实在疲乏,行至“奶奶炕”(遗址在房头村西)处,便想小憩片刻。谁知一觉睡过了时辰,醒来时慌忙起身,衣衫被荆棘挂住,耽误了行程。母亲一气之下,施法让荆棘“从此长成直针不能带钩”。大姐骑着骡子行至晋义南寨,转过弯便可望见庙宇,不料此时骡子突然要产小骡驹,更是大大耽搁了时间。大姐怨其误事,便用法术“把骡子的子宫变没了,从此骡子便不能再生养”。唯有三公主女娃,虽骑着小毛驴速度慢些,却一路平稳,最先抵达灵湫庙,因此占据了正中之位。后人便将女娃敬奉起来,尊称“三圣公主”,俗称“三奶奶”。每年农历三月十八的盛大庙会,便是为纪念她的诞辰。

  

这个充满生活情趣的故事,正是民间信仰形成的典型路径。它将一个基于地理和文献的核心神话与地方性的水神信仰,以及民众对家庭伦理、亲情关系的朴素观念巧妙地糅合在一起。最终,塑造出一个内涵丰富、功能多元、可亲可敬的信仰对象。精卫,在这里既是崇高的神祇,也是家庭中的小女儿,她的形象因此丰满而具象。


本报记者(右)采访张宇飞。


当代精卫
不朽神话的新时代传承


在灵湫庙所立的众多石碑及相关史料记载中,不乏“遍祷诸祠,终无显应”之后,才来到灵湫庙祈祷,结果喜降甘霖的记载。“在这种信仰形成过程的偶然性背后,是一种精神的必然。”长子县委宣传部副部长杨路认为,精卫填海神话本身,就蕴含着中华民族最核心、最悠久的精神密码——那便是在面对看似不可战胜的困难、看似无法逾越的障碍时,所表现出的不屈不挠、持之以恒、矢志不渝的顽强意志。这种精神,与农耕文明所需的坚韧耐力,与一个古老民族历经磨难而始终屹立不倒的生命力,深度契合。正是这种强大的精神内核,让精卫的形象得以穿越千年的时光迷雾,历久弥新,至今依然在中华民族的精神世界里充满活力。它从一座地方性的祠庙中走出,超越了地域的局限,重新回归并深深嵌入整个民族的宏大叙事之中。

  

今天,“精卫填海”的故事与精神,依然在我们身边的各个角落熠熠生辉。

  

它被郑重地收录在中小学的语文与德育教材中,成为滋养下一代精神成长的重要范本。其蕴含的坚持不懈、不畏艰难、理想信念高于一切的内涵,与当代教育所强调的“理想信念教育”“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教育”紧密契合,相得益彰。2018年和2019年,王建的《精卫词》与韩愈的《学诸进士作精卫衔石填海》相继成为高考全国卷的诗歌鉴赏题材料。这体现了国家层面对这一古老神话所蕴含的民族精神的高度重视,旨在通过国家级的选拔考试,将其烙印在青年一代的文化基因里。


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长子鼓书《精卫填海》。

  

它还成为许多城市和行业砥砺奋进的精神口号。在科技研发、海洋勘探、工程建设等需要长期投入和攻坚克难的领域,“精卫精神”更是常被用以激励团队不畏险阻、埋头苦干、矢志不移。

  

它也是文艺创作取之不竭的灵感源泉。被誉为“中国《天鹅湖》”的大型原创芭蕾舞剧《精卫》,以足尖的艺术重新演绎了这个古老的故事,此外,还有众多电视剧、动画片、绘画、雕塑、音乐作品,都以不同的艺术形式,反复挖掘和诠释着这一古老神话对于现代社会的启示意义。

  

发鸠山下的申村水库,已被赋予更具文化意蕴的名字——精卫湖。2019年,精卫湖国家湿地公园顺利通过国家验收。如今,这里湖水清澈,碧波荡漾,鸟类翔集,水草丰美,生态保护与神话传说在此相得益彰,构成一幅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美丽画卷。以此为基础,长子县正着力构建以发鸠山、精卫湖为核心,融合自然风光、神话溯源、民俗体验于一体的全域旅游发展新格局。古老的文化资源正在成为推动乡村振兴、促进地区发展的强大动能。让神话“活”在当下,让精神创造价值,这正是对精卫文化最好的传承。

  

站在发鸠山顶,浊漳河蜿蜒东去,滋养着上党盆地米粮川。那只执着的小鸟,早已飞出发鸠山的密林,飞越文学的星空,成为镌刻在每个中国人骨血里的精神基因。它不再仅仅属于长子、属于山西,它属于整个中华民族,属于所有懂得抗争、坚持梦想的灵魂。

  

神话,从未走远;精神,生生不息;精卫,仍在飞翔。


摄影:山西晚报·山河+记者 胡续光





记者: 辛戈
编辑: 张静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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